2刚到这个家的时候，我爸对我并不冷漠，我妈对我也没有这么挑剔。

他们的优雅和温柔，几乎符合我对父母的所有幻想。

我甚至想带着他们回平安镇转一圈，告诉所有嘲笑过我的人。

我不是没有爸妈的野种。

我爸爸是商业精英，妈妈是歌剧演员，比你们的爸妈都要优秀。

但我在家宴上给他们丢了脸。

从没见过面的亲戚围坐一团，我的浅陋在他们审视的目光中一览无余。

他们考我的问题我答不上来，要我展示的才艺也完全不会。

当他们听说我是被一个孤寡老头带大的时候，脸上的尴尬和鄙夷不止刺痛了我，更刺痛了我的爸妈。

我隐约感觉到，在场的人并非全都是真心过来庆贺我的归来，家族关系似乎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和谐。

气氛逐渐微妙，传入耳中的言语越来越刻薄。

“穷乡恶水出刁民，这姑娘可能也就现在看着老实，实际上不知道什么样呢，你俩可得抓紧时间好好教育。”

“那老头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，那么大年纪了养个小姑娘，恶心。”

“也不知道这孩子有没有被……呃，被带歪。”

爸妈都是很骄傲的人。

他们虽然仍是笑着，目光里的柔情却越来越淡。

从那天起，我爸收起他的热络，只关心我的学习成绩。

我妈总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，开始严格矫正我的言行举止。

她偷偷剪坏了我不肯丢掉的旧衣物。

把我放进冰箱里的饭菜连盘子都一起扔掉。

甚至开始看不惯我随手关灯，看不惯我用脸盆接了水洗漱。

她监视着我所有的生活细节，希望我能杜绝一切看起来“小家子气”的行为。

我也尝试过跟她沟通，想要跟她讲我的过去。

可每当我提起爷爷，她都会阴沉着脸，一字一顿地警告我：“他不是你爷爷。

不许叫他爷爷。”

我甚至从来没有机会跟他们聊我以前的生活。

他们也并不关心，只是急于把我揉捏成他们想要的形状。


5第二天，爸妈陪着我去了学校。

在全班人的注视下，我爸要求我当众朗读检讨书。

为了显示他家风严谨，他甚至打开手机开始录像。

讲台下面，所有人齐齐盯着我，眼底是藏不住的兴奋。

十几岁少女的尊严被按在地上摩擦。

我扯住我爸的衣角小声哀求他。

“爸，不要……”我爸神情肃穆，一本正经，没有商量的余地。

我又去求我妈。

“妈，我不敢了，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念？”

我妈像是抓住了什么可贵的机会，在旁边语重心长：“犯了错，就要勇于承认错误，这不可怕。”

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逐渐瓦解。

我攥着检讨书，红着眼睛，浑身发抖。

良久，我小声嗫嚅道。

“我……不念。”


赵老头送我回爸妈家那天，把我往前推。

“爷找不到自己的家，但一定要帮你找到你的家。”

“你的家就在这儿。

回吧。”

从此，这个悉心抚养了我十年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那天他甚至连顿饱饭还没吃，就被我爸妈送进了监狱。

1回到亲生父母家的第三个月，他们已然对我失去了耐心。

我妈举着洗发水瓶子，拧紧眉头，压着怒气。

“为什么要给里面加水？”

我低下头，声如细蚊：“快，快用完了……加点水，还能用很久。”

她咣当把瓶子扔出去好远。

“用完了就换一瓶！

都说了多少次，我们家不缺这些东西！

你这样是做给谁看！”

妆容精致的女人红了眼眶，双肩随着粗重的呼吸不断起伏。

良久的沉默过后，她绝望地捂住脸，跌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。

“到底怎么样才能改掉你身上的坏毛病……”我抿着嘴唇不敢出声。

从小爷爷就教我要节约资源，不要浪费。

我本来以为这算是一种美德。

可我妈很讨厌我这样。

我知道，她是觉得我被赵老头养得畏手畏脚，上不了台面，给她丢人。

我爸从楼上下来，瞟了一眼地上的狼藉，然后皱起眉头直直地看着我。

我很怕他。

他明明没有说话，我却好像能听到他严苛的责备。

客厅里没有多余的声响。

除了我妈呼吸间那几丝潮湿的哽咽。

洗发水瓶子摔出裂痕，里面的液体流到地板上。

我讷讷走过去，想把它捡起来放好。

“不许捡！”

身后传来我妈近乎嘶喊的声音。

我吓得一个哆嗦，僵在原地。

坐在沙发另一端的宋远芷抬起头，轻飘飘扫了我一眼。

宋远芷比我小两岁，是在我走丢后才出生的。

她对我很冷淡。

碰了几回钉子以后，我很少再主动找她说话。

但此刻我无比希望她能说些什么，以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氛围。

或许是我眼中的乞求过于明显。

她勾起唇角嗤笑一声，懒懒开口：“你先回屋吧，我陪着妈妈就行，她这会儿应该不想瞧见你。”

说罢，她挪到妈妈旁边，帮她揉太阳穴：“妈妈，不要生气啦。

她从小跟着个乡下老头长大，生活习惯哪有那么好改，再多给她点时间嘛。”

妈妈的神情有所缓和，拍拍宋远芷的手，把她揽进怀里。

而我像一只老鼠，在三个人的注视下落荒而逃。


4我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：“你说什么？”

我爸摇着头解释：“这孩子两面三刀的。

在家里唯唯诺诺，在学校倒是经常跟人动手。

野蛮粗俗，无可救药。”

他言语里的嫌恶让我恐慌起来。

我连忙解释：“不是，是他们先动的手，真的……”这次我考得不错。

我用最快的速度做完值日，一心想快点回家告诉爸妈。

但黄毛一伙人拦住了我。

那个时候教室里已经没有人了。

黄毛因为自己考得差，就拿我出气。

他抢了我的成绩单，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地上，让我从他们的胯下钻过去。

几个人在我耳边叫嚣：“乡巴佬能考这么好啊，蒙谁呢？

赶紧给老子钻，不然老子就举报你作弊！”

反抗的时候，几个人一起抓住我，重重甩了我几个巴掌。

慌乱和怒意冲上头顶，我反手拎起板凳疯狂乱挥，砸到了他们的头。

我下手很重。

那时候我脑袋里一片空白，唯有必须阻止他们继续行动的本能。

其中两个男生流了血，被送到医院缝了几针。

校导和班主任一连打了十几通电话，硬是把我爸从工作单位叫去了学校。

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跟我爸说的。

但我以为，无论如何，他都会站在我这边。

我以前看到有爸的同学都是这样的。

可从他进门冷冰冰地让我站住的那一刻起，我就知道自己想错了。

宋远芷逗弄着鱼缸里的鱼，漫不经心道：“真的假的，我怎么就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。

他们怎么只针对你不针对别人啊？

该不会是胡说八道的吧。”

我脸涨的通红，拼命摇头。

畏于我爸的目光，我下意识说道：“以前爷爷说……”爷爷说过，在学校受了欺负挨了打，一定要打回去，天塌下来有他帮我顶着。

我爸怒声打断我：“闭嘴！

犯了错还要狡辩！

还有，你给我记住，！

再提他就滚出去！”

我努力控制着自己，不让眼泪掉下来。

我爸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，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
然后指着我房间的门，声音充满失望和冷漠：“进去。

写三千字检讨。

写不完今晚别吃饭。”

我转身挪进自己的房间，把门反锁住。

身体逐渐脱力，我滑坐在门边，把头埋进膝盖里。

我不明白。

如果他们这么讨厌我，为什么还要找我这么多年，为什么要给我希望。


3我忍着眼泪给赵老头打电话。

依旧没有人接。

门外宋远芷很快就安抚好了妈妈的情绪，爸爸也加入了她们的谈话，三个人有说有笑。

我靠在门边偷听了很久。

他们甚至提都没提到过我。

一句也没有。

声音逐渐散去时，我匆匆打开衣柜，换上一条长裙。

如果我能看起来贵气一些就好了，说不定就能融入他们。

这是我期盼了十几年的家。

他们是我在想象中描摹了十几年的父母。

我不想被讨厌。

可惜我黑黑瘦瘦，含胸驼背。

衣服越是精致，就越衬得我滑稽。

可我真的已经很努力按照他们的期望生活了，我只是需要点时间。

比起研究怎么让自己更漂亮，怎么培养拿得出手的才艺，我更希望自己能先把成绩提上来。

我原来的成绩不算好，加上是从乡下转学过来。

虽然比宋远芷大两岁，可我和她同念高一。

不同的是，她念的是重点高中。

我勉强通过摸底考试，只念了所普通高中。

我暗下决心，一定要读出个名堂。

为了让爸妈不再看轻我，也为了赵老头。

赵老头最想看到的，就是我能顺利念高中，考大学。

开学第一天，几个男生从我身旁经过，为首的黄毛踹了一脚我的桌子。

“就是你吧？

走后门进来的乡巴佬。”

“听说这女的本来该念高三，但脑子不太好，只能跟我们一起念高一了哈哈哈！”

“和她同班不会变蠢吧……”我扶住桌子，一言不发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大多数时候，我都在埋头苦学，对黄毛一派的人视而不见。

无论是他们说我又黑又瘦，像黑人奴隶。

还是在课间合起伙来围住我推搡，隔着衣服扯开我的内衣带子，做下流的手势。

我都没有发作过。

以前在镇子上，从来没人敢这样欺负我。

谁都知道赵老头会去和他们拼命。

可这里没有赵老头。

只有还不太相熟的爸妈。

我不能给他们添麻烦。

我并不知道，不学无术的问题少年们不会因为谁更能忍耐而有所收敛。

忍耐只会让事情愈演愈烈。

月考出成绩这天，出了大事。

没有人在意我的名次。

我爸看我的眼神充满鄙夷。

他跟我保持着一定距离，上下打量我。

“啊宋栀，还敢在学校抡凳子打人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