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怕他如今站在他面前，叫他一声宋大哥，他也清楚的知道，陆昭胤已经甩开他一大截，他从不在他面前称本王，这还是第一次。

看得出来他平静的语气里隐含着怒气。

但宋言安不甘心，“你都是王爷了，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她一介妇女帮忙，你我虽然打小亲近，但你不能事事找你嫂子，你们男女有别。”

他知道陆昭胤不会真拿他怎么样。

沈归仪白了眼不知高低的宋言安，上前道，“王爷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。”

陆昭胤从腰间取下钱袋，丢到沈归仪手上，“这里是我俸禄的大半，我府上没有下人，只有我和清风，以后会来这里吃饭，我的俸禄都会拿大半出来做生活费，今天晚上有客人来找我，我实在不懂这些，还请嫂夫人帮我招待一下。”

招待客人对沈归仪而言是小事，她把钱袋交给翠枝吩咐道，“你把这银子拿给宋管家，告诉他今天晚上府上有客人，晚饭丰盛些。”

翠枝接过钱袋应了声就走。

“我还有一事。”陆昭胤又拿了几个本子递给沈归仪，“这是我这次回京皇上给的赏赐，有房契以及田契，还有一些父亲留下的其它产业，听说嫂夫人会做生意，想一并交给你一起打理。”

沈归仪并没有急着接陆昭胤手上的东西，她先是打量他许久，才道，“难怪语气这么温和，原来是在这等着我，王爷莫不是把我当成打理家财的掌柜了，都说赚家产容易守家产难，我自个儿的家产我怎么折腾都行，但旁人的我不敢接手，赚了还好，若是亏了不好交代，说不好还会因此成为老死不相往来的仇敌。”

“目前来说，我还不想和王爷为敌。”

沈归仪商人出身，见过太多因为金钱闹翻的兄弟朋友了，亲兄弟尚且会闹翻，更别提她和陆昭胤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。

若是管得好最多得一句感谢，若是管不好就有得怪了，她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。

陆昭胤嘴角微扬，调侃了一句，“嫂夫人这是信不过我？”

“嫂夫人放心，若是赚了你六我四，若是赔了算我一个人的，明日我就叫清风把字据送来。”

陆昭胤没再给沈归仪拒绝的机会，把东西径直放在她手上，沈归仪本还想说什么，但见他那副样子也就做罢。

她和一个双亲都不在的人争什么。

被晾在旁边的宋言安和林夕月都愣了愣，似乎是没想到陆昭胤竟然会把全部身家都压在沈归仪身上。

“昭胤，她是会赚钱，但现在她和我已经生了嫌隙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跑路，你就不怕她到时候拿着你的产业跑了？”

沈归仪冷笑，“你宋家不放人，我就是想跑又能跑到哪里去？”

女子不能自主和离，男子想休妻便休，想纳妾就纳，这个世道的一切桎梏都在女子身上，是这个世道的悲哀。

陆昭胤看向宋言安时目光幽冷，他道，“有些话本不该我来说，但最近朝野上下已经有不少人在谈论你的家事，你我关系走得近，有不少人想拿你为难我，你自己也是朝廷命官，应该知道我的难处，你若是想高升，像今日这种事情，我不希望再看到。”

说完他就转身离去。

宋言安握着拳头，想反驳却又生生咽回肚子里。


忠勇侯喝得肚子都圆了。

他摸着肚子，打量着清冷的陆府，试探性开口道，“贤侄这府上没个女主人还真是不合适，又清冷又没什么人气，我前夫人过世，现夫人还没进门那几年，府上也是一团乱麻，现夫人嫁过来后费了好些时日才理清楚。”

陆昭胤没搭腔，继续倒茶。

忠勇侯端起茶杯，但肚子实在撑得厉害，他又放下继续问道，“听说贤侄把上门的媒人都赶走了？要我说，你也到适婚的年纪了，遇见合适的姑娘可以成亲了，你父亲在天之灵才安心。”

陆昭胤不爱听这些，奈何对面是长辈他也不好直说，刚好沈归仪带着徐家两姐妹逛到院子，他把茶壶递给沈归仪，语气冷硬，“再烧一壶茶来。”

沈归仪没接茶壶，她对陆昭胤的语气和态度都很不舒服，她沉下眉直视陆昭胤，“王爷是以什么身份命令我？”

陆昭胤看了眼旁边的徐清雅，揉着眉头，只觉得又是一桩麻烦，还是不好解决的麻烦，他索性把茶壶又放下，对忠勇侯道，“不是本王不想成亲，是本王已经心有所属。”

忠勇侯许久才反应过来陆昭胤是在回答他刚才催婚的问题，他先是愣了一下，随后又看了徐清雅一眼，他想让徐清雅放弃她不切实际的想法，又继续追问，“敢问王爷喜欢哪家姑娘？若是你不好意思去问媒，我替你去。”

陆昭胤哪有什么心仪的姑娘，本就是他胡乱编出来应付忠勇侯的，但不知道为何，忠勇侯问的时候，他脑海里竟然会浮现出沈归仪的样貌。

沈归仪冒出来那一瞬间，他只感觉到了羞愤，他怎么能有那种不堪的想法！

他抬起眸子，又恰好沈归仪过来拿茶壶，两个人四目相对，仅对视了一刹那，陆昭胤都能感觉到他的心在翻涌。

陆昭胤夺过茶壶，“不用了，侯爷已经喝饱，你去看看饭菜怎么还没熟，该吃饭了。”

沈归仪有种被戏耍的感觉，她本来还觉得她刚才当着客人的面说那句话严重了，但现在她觉得还能说得再严重些。

她瞪了陆昭胤一眼，“王爷戏耍我好玩吗？”

“戏耍？嫂夫人就没戏耍过本王？”若不是身边有外人，陆昭胤都想抓着沈归仪的手质问她那天为什么明知道他的身份，却还要和他做那种事情。

事后还要装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，这层窗户纸永远都不能捅破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难受。

“少夫人？你和王爷有仇啊？”

徐若兰一句若有似无的玩笑话让沈归仪意识到她刚才失态了，她理理裙摆，才微笑着向陆昭胤道歉，“王爷实在抱歉，最近府上杂事多，影响了情绪，我这就去催催厨房的人动作快点。”

说完她就转身快速离开，甚至都忘了向忠勇侯问一声好，陆昭胤盯着她的背影出神。

气氛莫名有些微妙，徐清雅的眼神也跟着陆昭胤的眼神走，看见沈归仪的背影翩若惊鸿，纵然她离开的速度很快，脚步也很轻盈，裙摆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。

直到沈归仪彻底消失在视线，徐清雅才收回视线把目光落在陆昭胤身上。

她微微上前主动拿起茶壶，“我去给王爷和爹爹添茶吧！”

“我府中没有热水，得去隔壁。”陆昭胤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，说道，“时辰也不早了，我们过去坐吧！”


宋府不是什么世家，家底薄，但他们又都在京城做官，时常需要打点，人情世故这上面每月都要花销不少。

“昭胤，你看看她，哪里有……”

“宋大哥！”陆昭胤出口喝道，他冷了宋言安一眼，“你先出去。”

宋言安还想辩驳，但看见陆昭胤那双幽冷深邃的眸子时，他害怕了，转身就悻悻离开。

他也是第一次意识到，他和陆昭胤的差距已经是云泥之别。

宋言安离开后，陆昭胤试图解释，“宋大哥的话你别在意，他就是……”

沈归仪半路截了陆昭胤的话，“他就是希望我主动退下主母这个位置，好让林夕月上位，王爷是个聪明人，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。”

她看着前方，有风吹得她眼睛疼，有些事情能想得明白不代表就一定能毫无波澜的接受。

陆昭胤不再说话，就静静站在旁边陪着沈归仪吹冷风，看芸芸众生来求佛祖保佑。

今天是灵光寺一年一度的庙会，所以人比平时要多，尤其是入夜后很热闹。

灵光寺所有的大师都跪在平地上诵经超度世间亡魂。

但最热闹的还是灵光寺后山，后山上有一棵百年榕树，据说在庙会这天把愿望写在红丝带上再抛到榕树上，只要丝带没有掉落，那心愿就一定能达成。

沈归仪站在榕树底下，抬头仰望着榕树上的丝带，随风轻轻飘扬着，翠枝也掏钱买了两条丝带，她递给沈归仪，“少夫人，奴婢买了两条丝带，一条您的一条奴婢的，您能帮奴婢一起写下愿望吗？”

翠枝笑得灿烂，榕树上还挂了许多灯笼，灯笼和红丝带将翠枝的脸印得红红的。

沈归仪拿过丝带和笔，“你有什么愿望？我帮你写。”

翠枝不识字。

“奴婢就想一辈子跟在少夫人身边，能吃饱饭还不被打。”

沈归仪心跳了跳，翠枝心思简单，想要的也很简单，她提笔就写了上去，她还多写了几个字，希望翠枝能永远保持这份天真。

翠枝的丝带一抛就挂上去了，她高兴得跳起来，“少夫人，您的心愿呢？写好了奴婢帮您扔，今天奴婢运气好。”

沈归仪随手写了活着真好几个字，翠枝一扔就上去了。

林夕月和冬月站在不远处将沈归仪的动作都尽收眼底，她眼里都是愤恨，“你都安排好了吗？”

“奴婢都安排好了。”冬月迟疑了一下，忧心忡忡看着林夕月，“林姨娘，你真的想好要拿小少爷来冒险了吗？奴婢是担心……”

林夕月已经不耐烦，“老夫人竟然想把我的孩子给她养，我必须得想办法让她失去宋家的信任，只有把她赶出宋府，我才能为自己和孩子谋一条出路。”

林夕月说着就朝着沈归仪走去，“姐姐怎么一个人站在这？”

翠枝在旁边气鼓鼓的，她不是人了？

“林姨娘，大少爷怎么不跟在你身边了？你大着肚子他放心让你一个人来后山？”

林夕月并不喜欢翠枝和她这样说话，但她没有发火，反而轻飘飘道，“后山太冷，大爷去马车上给我拿披风去了。”

“姐姐，我求求你不要抢走我的孩子，在宋府我只有孩子了。”

林夕月突然跪在沈归仪面前，眼泪说来就来，她紧紧抓着沈归仪的手。

她声音很大也很凄厉，周围的人都把目光放在她和沈归仪身上，她又道，“我知道你恨我，但孩子就是我的一切，你在宋府多年，府中上下都听你的，她们根本就不尊重我，我也不跟你抢大爷了，我只求你不要抢走我的孩子。”


虽然宋言安做的也不是人事，但世人却总是对男人格外宽容些，纵然有人骂，但不缺支持者。

世道对女人不公，对穷人更不公尤其是无权无势的妇人和老幼，能活下来靠的都是运气，她好歹还有钱傍身。

今日她便来了梧桐小巷。

地界不大，离城中心太远，官兵根本不会来这里，这里仿佛被上位者抛弃一般，没有人在意，也不会有人想到京城这种富丽堂皇的地界还藏有这样的地方。

城墙上布满了青苔，砖瓦都已经破裂，还有许多黑作坊，黑作坊里面有来自各地的女子，她们都是被抓来的，被迫接待男人，赚不了大钱，有时候都吃不饱。

因为接待的男人多了，难免会有难以启齿的病症，沈归仪的第十医馆是她们唯一的去处。

她们接待一个男人，主家能赚五百文，但到她们手里只有十文钱。

因为地界特殊，所以沈归仪来得最多的地方也是这里，这里也是最容易生事的地方，她今日过来是临时决定的，没有提前告知。

她来的时候医馆很忙，张大夫和季大夫见了也没多意外，而是自如的把药方递给沈归仪让她抓药。

沈归仪也没觉得唐突，拿起药方就开始抓药。

翠枝不识字也不懂药理，只能局促在旁边站着，她什么忙都帮不上，只眼瞧着自家少夫人自如的忙着，她似乎并不觉得累。

忙了一上午，才好不容易忙完，沈归仪脸上布满密麻的细汗，翠枝立即拿着帕子替她擦汗给她倒茶水，还给张大夫和季大夫都倒了茶水，“少夫人和两位大夫辛苦了。”

翠枝有点恼，恼自己什么都不会也帮不上什么忙，她只能擦擦地和椅子，把医馆整理一下。

“少夫人，您额头好烫。”翠枝又摸摸自己额头才确认道，“您发烧了。”

可她刚才一个字都没提，一直在各种忙。

翠枝才发现沈归仪的嘴唇都是白的，她坐在椅子上微微喘着粗气，翠枝想到她早上的时候嗓子哑了，今早又忙一早上她都没发现沈归仪甚至不舒服，她就觉得自己这个婢女不称职，快急哭了，“少夫人，都怪奴婢。”

沈归仪倒是不甚在意，“哭什么，风寒而已，又死不了，再说这里还有大夫在呢，拿一剂药回去吃便是。”

翠枝还想说什么，季大夫季如就已经把药送到了翠枝手上，“去煮了给她服下。”

翠枝懵了一下，起身就要去后厨煮药，她人刚起身，门外就来了人，着急忙慌的，是第四医馆的小厮。

“老板，有人闹事，您赶紧去看看。”

沈归仪微微蹙眉，或许是因为风寒让她有点没耐心也没什么好脾气，“有人闹事报官来找我作甚。”

她手底下十几家医馆，她不可能每件事情都事无巨细照顾到，一般小问题医馆里的大大夫就能自行处理，闹事这种问题一般不会到她跟前。

小厮有点急也有点慌，“闹事的不是旁人，是姑爷。”

听到是宋言安，沈归仪的眼色就沉戾起来，“管他是谁，直接报官，官府若是不管就乱棍打出去，她是宋家人又不是沈家的，慌什么。”

她的医馆是她婚前就开了的，挣的银子和宋府没有半毛钱关系，宋言安闹到医馆去也不怕丢人。

第四医馆可是在城中，附近都是些达官贵人，第四医馆里光大夫就有几十个，个个都是附近贵人专门掏钱养着的大夫，事情闹大对他宋言安有什么好处。


况且宋家这些年的大小开支靠的都是沈归仪。

宋言安和沈归仪是前后脚进屋的，沈归仪还未坐下，就听见了宋言安愤怒的声音，“祖母，我要休妻！”

“我要休了沈归仪这个手段卑贱的女人。”

宋言安怒不可遏，老夫人和许氏听到声音后立即跑出来，看见宋言安跪在佛堂门前磕头。

老夫人厉声呵斥，“你再大声些，很光彩吗？这两天宋府的脸面都快被你们丢光了。”

宋言安转过身向老夫人使劲磕头，“祖母，就算您不同意我也要把沈归仪给休了，她今天做的事情实在可恶，差一点月儿肚子里孩子就没了。”

许氏心疼自个儿儿子，她上前把宋言安拉起来，“你做什么娘都支持你，月儿已经把事情经过都和你祖母说了，你祖母会答应你休妻的。”

老夫人听后，一个眼刀子过去，许氏立即闭嘴。

“当初是你祖父要你娶的她，祖母本来也是不同意的，但你祖父说沈家是京城第一商号，对你有利，我虽没看出来这些年沈家对你有什么支持，但我也不瞎，宋家这些年要是只靠你那点俸禄，早就败了，你祖父留下来的产业都难保住。”

“休妻两个字说出来是痛快，但后果你想好了吗？且这件事情真相如何我还没有定论。”

“祖母，我都亲眼看见了您还不信？是不是沈归仪和您说了什么？我今日要不是运气好碰到忠勇侯府的三小姐，现在您都见不到我，沈归仪抛下我独自坐着马车走了，她心思恶毒，断不能再留在宋府，指不定以后月儿和孩子还会受什么迫害。”

老夫人冷皱着眉头，“昭胤呢？我不是让他去看着你们？”

提到陆昭胤，宋言安就想到他刚才偏帮沈归仪的嘴脸，他冷哼一声，“他？您就别想了，本就不是一家人，又五年没见，谁知道他变成什么人了，和沈归仪简直就是一丘之貉。”

许氏脑子里没这么多弯，她抓着陆昭胤衣袖，“你说刚才是忠勇侯府的三小姐送你回来的？她平白无故送你回来做甚？”

许氏话风一转，又看向老夫人，“娘，若是三小姐喜欢言安呢？她可比沈归仪优秀太多，那可是当今贵妃娘娘的亲侄女。”

宋言安气哼哼道，“她去隔壁找那位了，哪个正经女子会半夜私会男人，她八成是喜欢隔壁那位，你们就别打她主意了，我除了月儿也不会再娶谁。”

他现在连陆昭胤的名字都不肯喊，他对陆昭胤偏帮沈归仪的做法很生气也很失望，他以为他们都是男人，他会理解他。

“听说宋大人要休妻？还在这里造谣我私会男人？”徐若兰随着沈归仪一起来到佛堂，她十五六岁的稚嫩模样，那双水灵灵的眸子里倒是充满戾气。

老夫人看了眼宋言安，要不是在佛堂外，她恨不得打死他，乱说什么话，要是三小姐回去告状，以后在朝堂上有他好果子吃。

宋言安倒是不在意，他在意的是徐若兰为什么会和沈归仪在一起，“三小姐，你年纪尚小，少和心术不正之人搅和在一起。”

“今天晚上府中有事，夜也深了不能好好感谢三小姐，待日后有空我定登门道谢。”

“三小姐是来给我作证的，你不必急着赶客。”沈归仪随后看向老夫人，“等真相大白后，我会和大爷和离，以后桥归桥路归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