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雁清楚地记得，刚结婚那会，她精挑细选在百货大楼给沈庚南买了一条红围巾。

他说幼稚，愣是一次也没戴过，至今还躺在衣柜的某个角落。

沈庚南有些尴尬，取下来捏在手里。

“薇薇那丫头亲手织的，你说我，也能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片心意。”

确实不能辜负了，时雁低下头来，继续看书。

“没事，喜欢戴就戴吧。”

沈庚南的脸上终于有了愧疚之色，走过来轻轻把她揽在怀里。

“媳妇，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，好不容易才在一起，你还不相信我吗。”

“我和薇薇没什么，她一个小丫头，我一直把她当妹妹。”

虽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解释，却在时雁的心头勾起了许多翻江倒海的回忆。

当时沈庚南因为家庭成分问题，高考报不了名，她愣是带着申诉材料，跑了几十趟省招办，终于给申请了下来。

还有一次，他们约会时，时雁被歹徒报复。

沈庚南一个文弱书生，想都没想便冲过去替她挡了一刀，差点没了命。

至今遇到阴雨天，他的后肩还会隐隐作痛。

这些，她都忘不了。

她想推开他的，但男人温柔的样子，一下有些不舍，她贪婪地吸了一口他身上自己迷恋的熟悉味道。

真的很想相信他。

几分钟后，沈庚南去公共浴室洗澡，时雁坐在那继续看书。

但书上的内容再也看不进去了。

这次的任务保密级别很高，即使是沈庚南，也不能知道任何，开弓便没回头箭了。

正这样胡思乱想着，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。

是隔壁的张姐，也是机械厂职工。

“雁妹子，沈厂长刚刚找我家男人借录音机，给你。”

时雁一愣，沈庚南有一个录音机，是当年他学英语的时候，自己花了几个月津贴，从黑市上好不容易买到的，他一直爱不释手。

确实好久没在家里看到过了，想来又是送给了李薇薇，他需要用的时候才会找人借。

在门口，张姐欲言又止。

“妹子，别怪姐多嘴，你还是多管管沈厂长，他和那李薇薇走得实在是太近了些，那女子时不时就来厂里，窝在沈厂长办公室不走，厂里好多人都说闲话了。”

时雁的心再次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下，尴尬一笑。

“庚南他，就是把她当妹妹。”

张姐小声嘟囔了一句，转身离开，其实，这句话说出来，连时雁自己也不信。

她顺手把录音机放在进门的桌子上，突然发现上边放着一盘磁带。

鬼使神差地放了进去。

甜美的歌声传了过来，是李薇薇的声音，翻唱邓丽君的《甜蜜蜜》。

听了几句，便不想再听，正打算关时，歌声戛然而止。

换成了她深情的独白。

“庚南哥，谢谢你刚刚陪我去江边散步，我好喜欢。”

“庚南哥，听说电影院最近上映了一部新电影，叫《忧郁少女》，我已经买好票了，你礼拜天陪我一起去看，好吗。”

“我等你，不见不散哦。”

顿时心如死灰。

时雁默默把磁带倒了回去，然后放回了原处。




这天，时雁到家的时候，沈庚南正在厨房忙碌。

他又在给李薇薇做营养餐了。

今天熬的是鱼汤，雪白雪白的鲫鱼汤，连鱼带肉一点不剩，全都装进了铝饭盒里。

见到时雁，他有些不满。

“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，下次执行任务出去的时候好歹也给我说一声。”

时雁点了点头，可她知道，没有下次了。

“对了，薇薇生病了，在医院，你做嫂子的，能不能抽时间多关心一下。”

他丝毫没解释自己那晚夜不归宿的事，也不关心时雁这三天到底做了什么。

满心满眼里，只有李薇薇。

时雁不想再搭理他，声音如冰。

“抱歉，没时间。”

沈庚南眉毛拧成了一堆，终于感觉到今天的时雁好像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。

她脸色苍白，看上去格外憔悴。

原本出了门的他又折返了回来。

“媳妇，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，要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？”

说着，他用手去摸时雁的额头，被她轻轻避开了。

“我没事。”

沈庚南有点不耐烦。

“你这人现在怎么变得这样不可理喻，越来越冷漠了。”

时雁不想解释什么，把手里的一包东西放在旁边桌子上，催他。

“你去医院吧，再不走，鱼汤该凉了。”

沈庚南的眼睛落在了那包东西上，那是一包香蜡纸钱类的祭奠用品。

看到这，他的脸上终于有了愧疚之色。

他强硬地把时雁拉到自己怀里。

“对不起，媳妇，你别生气，我一下忘了，明天是妈的忌日。”

“你等我，我推掉所有的工作，明天和你一起去祭奠妈妈，保证，别生气了好吗？”

时雁到嘴的一句不用了，被生生咽了回去。

她想起母亲在临终前，拉着他们的手，久久不能闭眼。

沈庚南信誓旦旦说要照顾她一辈子，母亲这才放心离开。

既然决定离开了，就带着他去见母亲最后一次吧。

“行，那就一起去。”

这天，时雁把家里整理了一遍，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都拿到大院里送了人。

张姐抱着那条红围巾爱不释手。

“妹子，你这是怎么了，要出远门啊？”

时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。

“快过年了，除旧迎新，新的开始嘛。”

沈庚南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，他丝毫没留意到屋子里空了不少。

他把时雁推醒，摸出一张文工团春节文艺汇演的门票出来，就像是恩赐一般。

“今天薇薇好不容易找团长拿到的，后天晚上，你记得请个假来看。”

时雁没接。

沈庚南再次皱起了眉头。

“别耍小性子，人家薇薇第一次演出，你作为嫂子，怎么能不去呢，这不是让人说闲话吗。”

原来他也知道有人会在背后嚼舌根啊。

时雁不想再纠缠这些，翻了个身。

“行，放那吧。”

第二天早上，沈庚南起了个大早，还破天荒做了茄饼装饭盒里，说去山上看妈的时候路远，路上可以吃。

“媳妇，就骑一辆自行车去吧，好久没载你出门了。”

也行。

坐在沈庚南自行车后座上，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，她死死拽着座子，没碰沈庚南丝毫。

在过一道坎的时候差点被颠了下来，沈庚南隐隐觉得她有点不对劲。

“媳妇，你抱着我腰，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贴我后背上睡觉吗？”

时雁只象征性拉上了他衣服的下摆。

这，已是极限了。

没走多远，沈庚南突然停了下来，时雁抬头一看，才发现在一个十字路口，李薇薇俏生生站在那。

“庚南哥哥，我等你们好久了。”




第二天一大早，时雁便去了市人民医院。

“同志，你这手术需要你爱人签字，不然我们不能给你做。”

时雁亮出了自己的公安证。

“我爱人牺牲了。”

医生护士面面相觑，既然是遗腹子，更应该留下才是。

但在时雁强烈的坚持下，最终还是做了这个手术。

躺在手术台上那一刻，那身体上撕心裂肺的疼，终究还是没自己心头的疼来得汹涌。

“对不起，孩子。”

眼角的泪滑落，内心却无比坚定。

她必须得这么做，因为她不想成为第二个母亲，让自己的孩子一辈子在单亲家庭里长大。

从手术室出来，时雁便给局长打了个电话过去。

“局长，任务继续。”

“可以告诉安淮山，他的大女儿找到了，不久后便回去看他。”

老局长声音哽咽，许久，回了一个好字。

“你在医院多休息几天，不要急着回来上班。”

时雁躺在病床上，翻看着手里会计学的专业书，学得非常认真，以此来抵抗身体和内心的疼。

但还是被隔壁病房里一个焦急的声音打扰了。

“医生，她真的没事吗，要不要住院。”

太熟悉了。

没错，是沈庚南的声音。

医生的话里明显有了笑意。

“同志，女同志痛经这是很正常的事，只要少吃生冷辛辣就能缓解不少，看把你紧张得，如果你实在不放心，也可以住院观察两天。”

李薇薇把话头抢了过去。

“庚南哥哥，好痛，我害怕，住院好不好，我错了嘛，以后看电影的时候，再也不吃冰棍了。”

沈庚南从未有过的宠溺，都要腻化了。

“好好，住院，我马上去给你办。”

此时的护士正在给时雁量体温，听到隔壁的动静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“这对小夫妻，还真是让人羡慕，只是痛经而已，她老公昨天半夜心急火燎送过来的，如果以后我能找一个这样知冷知热的丈夫，该有多好。”

时雁也跟着笑了笑，笑得波澜不惊。

“是啊，确实很会疼人。”

隔壁的声音又传了过来，李薇薇娇滴滴的。

“庚南哥哥，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。”

“好，小馋猫，我这就回家给你做。”

护士有些心疼时雁了。

“时同志，你晚上想吃什么，我去食堂给你买，也有红烧肉。”

时雁再次一笑。

“谢谢，我不爱吃那个，给我买一份青菜豆腐就好。”

从此，戒了。

时雁在医院住了三天，走的时候，李薇薇还没出院。

在这三天里，沈庚南每天都会来给她送饭，变着花样做各种好吃的，然后陪着她聊天。

引来一大群人的羡慕。

出院后，时雁没有回家，而是直接去了公安局。

老局长第一时间便把她叫了过去，显得非常激动。

“时雁，好消息，安淮山在得知你的消息之后，非常激动，看来，你去云城的日子，迫在眉睫了。”

时雁也跟着激动了起来，啪地敬礼，声音掷地有声。

“时刻准备着。”




他怒吼。

“时雁，你太过分了，我就只是去老乡家接壶水，你就这样欺负薇薇。”

时雁一时语塞。

“我没有......”

沈庚南把李薇薇抱在怀里，全都是心疼。

“我都看到了，是你推的她。”

李薇薇早已抽泣上了。

“庚南哥哥，不怪雁姐姐，是我不好，我不该惹她生气的，我，呜呜，好痛。”

沈庚南更心疼了，直接把人抱了起来。

“别怕，我送你去医院，时雁，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，你分明就是嫉妒薇薇，不想她明天上舞台。”

看着沈庚南抱着李薇薇飞奔离开，时雁突然觉得解脱了。

母亲的墓地是在山顶上，她爬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爬上去，然后坐在那和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。

“妈，其实你还是看走眼了，沈庚南和那个男人，差不多。”

“妈，为了任务，我要回到那个人身边一段时间，你不会生气吧？”

“当年你带着我离开，后悔过吗......”

唯有呼呼风声，自己的路，终究还是得自己来做选择。

时雁做了。

这天下山的时候，天色已经擦黑。

走了一天的山路，她的下腹开始坠痛，没有自行车，只能坚持往回走。

谁知刚过村口，便被村里的一个流浪汉盯上了，见她是一个柔弱的单身女子，一直尾随在身后，想伺机劫财劫色。

不过这次他一脚踢在了钢板上。

此时的时雁虽然身体虚弱，疲惫不堪，但对付他也绰绰有余了，当即就把人扭送回了公安局。

更让人意外的是，在审问过程中，还带出了一个陈年旧案。

她一直忙到深夜，最后索性睡在了值班室。

老局长一大早就过来了。

“时雁，刚刚得到消息，安淮山那边，希望你能去云城过除夕，你看这，时间是不是太仓促了些。”

今天已经是腊月廿九了。

时雁却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下来。

“局长，我同意，早就准备好了，随时可以出发。”

说到这，时雁突然想起了什么，从兜里摸出一张写好的申请单来。

“局长，能不能请组织出面，帮我解除和沈庚南的婚姻？我不想耽误他。”

老局长似乎已猜到了什么，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。

“行，你这情况特殊，特殊处理，批了。”

订的是下午6点的火车，时雁没有回家，所有行李便只是一个小小的背包，早在几天前她便留在了办公室。

她还像平时一样，一直在处理昨天挖出来的那个旧案。

沈庚南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找她，刚开始，时雁都让门卫大爷说自己出任务了。

五点多，电话又来了。

“时公安，你还是接吧，我看你爱人好像找你有急事。”

电话里，能听到礼堂大喇叭传来的歌声，沈庚南显得非常焦躁。

“时雁，你还有完没完，闹够了没有，非得和我较劲是吧。”

“我告诉你啊，今天晚上的演出门票我放在门口桌子上，你最好高高兴兴来看薇薇演出，不然......”

时雁打断了他的话。

“沈庚南，祝你幸福。”

说完，她便挂了电话，往火车站而去。

人流如织的火车站，时雁踏上了前往云城的火车，在火车缓缓启动的那一刻，她回头再次看了一眼苏城。

嘴角不自觉勾起了一抹笑。

“再见，时雁，再见，沈庚南。”

再也不见。

汽笛声中，身后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。

“安然同志，你好，我是你的搭档，暮云锋。”




所有人都知道，厂长沈庚南疼媳妇，要什么给什么，宠上了天。

可他们不知道的是，他更宠那个干妹妹。

他衣食住行，照顾得无微不至，即使半夜也能一个电话便冲过去陪她。

只因她做噩梦了。

“时雁，你是嫂子，怎么能和薇薇计较呢。”

后来，时雁真的不计较了，悄无声息离开。

他追到天涯海角。

看着她身边宽肩窄腰的年轻军少。

他红了眼。

“你是我媳妇，怎么能有别的男人。”

983年冬，苏城公安局。

时雁敲开了局长办公室的门。

“局长，我申请去云城执行卧底任务。”

老局长满脸震惊。

“时同志，你确定？你可知到了云城，你将有一个全新的身份，而作为时雁的痕迹，将被彻底抹去。”

“少则一两年，多则......。”

时雁点了点头。

“我知道，我是云城人，虽然自小离家，可安家大女儿的身份还在，接近安淮山，我是最合适的人选。”

老局长还是不放心。

“据我所知，当初你爱人下乡那会儿，为了他能返城，你们受了不少苦，如今好不容易团聚了。”

“你这要离开，他能同意吗？”

时雁藏在衣兜里的手指抖了一下，眼前浮现出沈庚南那张冷峻隽永的脸。

很快，她面色平静。

“国家的安全更重要，儿女情长算什么，请局长放心，保证完成任务。”

老局长终于点了点头。

“好，我这就报上去，做前期的铺垫工作，你也准备一下，等通知，可能随时会出发。”

这天，时雁下班后去了一趟新华书店，选了几本专业书才回家。

她和沈庚南的家在机械厂家属大院里。

他们俩是高中同学，后来时雁去了部队，而沈庚南却下乡当了知青，直到恢复高考后才得以返城。

他们的爱情马拉松跑了整整八年，最终修成正果。

如今的沈庚南，是机械厂年轻有为的厂长，管着上万职工的国营大厂，是国家重点培养的复合型人才，前途无量。

大家都说，她嫁给了爱情的模样，好美好幸福。

刚踏进家属院大门，时雁便听到一阵熟悉的撒娇声音。

“庚南哥哥，你做的红烧肉太好吃了，呜呜，我还想吃嘛。”

透过窗户，她看到了正在洗碗的沈庚南，旁边站着青春焕发的李薇薇。

两人靠得很近，有说有笑。

他用湿漉漉的手捏了捏她鼻子，原本冷峻的脸上，此刻全都是温柔的笑意。

“小馋猫，你要喜欢，改天再给你做。”

时雁的呼吸一窒，心头的刺痛迅速蔓延至全身，僵在了那里。

这样子，像极了他们刚结婚那阵子，沈庚南对她的宠溺。

就连那红烧肉，也是他为她独创的配方，和别人做的味道都不一样。

记得当初为了练厨艺，沈庚南不知道深夜里帮别人干了多少私活，就为了换来那几两肉票。

他说，只要你喜欢，以后我就是你一辈子的御厨。

可如今。

自从半年前，沈庚南耗尽人脉，把李薇薇弄进市文工团以后，他的所有心思便全落在了这个老村长独生女儿身上。

用他的话说。

“时雁，我当知青那会儿，老村长对我那么好，我必须得把薇薇照顾好了，不然怎么对得起他老人家。”

时雁理解。

但自从有了李薇薇，沈庚南的眼里就只有她了。

衣食住行，无微不至。

只要李薇薇召唤，他有什么重要的事都会丢下，随叫随到。

即使睡到半夜，也会因为一个电话，便冲到文工团宿舍外边陪她。

只因李薇薇做噩梦了，害怕。

他说，在这个城市，薇薇就只有我一个亲人，我怎能丢下她。

时雁其实早已经习惯了。

这个家，已经快成为他们俩的家了，自己也就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到家，便连一点残羹冷炙的影子也见不到。

可以前的沈庚南，不管自己回家多晚，都会等着她一起吃饭。

不想去打扰他们，时雁轻轻推开房门，径直往卧室走去。

但还是被眼尖的李薇薇看到了。

“雁姐姐，你怎么才回来，我们等你好久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