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紧迫，哪里还来得及心痛难过。

沈适之一遍遍的，像催眠自己般反复在心底这句话。

“适之。”

沈适之回神，眼前的教授递来了一沓厚厚的资料，“这是关于捐献器官的所有相关材料，你先仔细看一下，再填写。”

他接过了这些资料，认真地翻阅起这些材料。

教授看着沈适之比之前还要消瘦，心里犹豫再三，“你还有九天的时间，可以考虑。”

就算他现在反悔，不捐献肾脏，也是没关系的。

从他的专业角度看来，顾如烟的肾脏问题绵延已久，即便是沈适之捐肾给她，顾如烟要完全康复的话，后续还要面临许多困难和挑战。

这些，他都和沈适之聊过。

再者，适配顾如烟的肾，也并非只有沈适之。

顾如烟完全可以再等，以她的财力和人脉，提前排到合适的肾不难。

沈适之当然也听出了教授的未尽之言，他弯了弯嘴角，摇了摇头。

教授见状，也不好再多说什么，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惋惜与伤感。

沈适之仔细地阅读捐献器官的各种须知条例，还有他需要填写签署的文件。

他看完所有后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拿着笔的手，只迟疑了一秒钟，就利落地开始签写。

该办的捐献器官的文件都办好后，接下去……他要开始为自己准备其他的事，换肾后他不准备留在国内，他要去国外。

朋友已经在国外帮他办理好了移民，时间就在换肾手术后。

沈适之忽然笑了，顾如烟估计巴不得他彻底消失在她的面前。

在外面跑了一天办完所有手续后，晚上他刚进入客厅，就见顾如烟坐在客厅里，膝盖上摆着笔记本电脑，似乎正在处理公司事务。

秦仕桎窝在她身边，拿着手机在刷小视频。

小视频的声音很大，顾如烟却是面不改色。

沈适之不禁想起刚结婚那会。

同样是在客厅，顾如烟甚至都没有在工作。

他只是接了同事的一个视频电话，就被顾如烟嫌声音太大，影响到她。

从那之后，他就没有在客厅里接过视频电话，又或者像秦仕桎这样刷小视频。

他的手机，通常都是静音模式。

沈适之垂眼，朝着二楼楼梯走去。

“啊，适之哥回来啦！”

秦仕桎热情地喊道。

沈适之脚步一顿，转头看去，却对上了顾如烟不悦的眼神。

秦仕桎从沙发上站起身来，很是欢快地走到了他跟前。

“适之哥，晚上我下厨，你想吃什么？”

“不必了，我没胃口。”

沈适之婉拒。

秦仕桎一把抓住了沈适之的手，“哎呀，不要客气啦，你说一下爱吃的菜，我来做！”

他这一把拉得很大力，让沈适之猝不及防，手中的那一叠体检资料就落了地，随之落地的还有他出重症科室时被人塞的墓园宣传单。

宣传单他本来想扔了，后面估计是忘了。

沈适之看了秦仕桎一眼，看到他眼底深深的恶意。

他微微皱眉，俯身去捡散落一地的资料。

“适之哥，真的不好意思，我不是故意，来，我帮你捡！”

秦仕桎说着也蹲下身，伸手去捡地上的资料。

“安宁园？”

他故作惊讶地看沈适之，“这不是一个公墓吗？”

“适之哥，你拿墓地的宣传单干什么？”

沈适之急忙从秦仕桎的手里夺过来，匆匆将地上的东西一收，起身要走。

“沈适之，你给我站住！”

顾如烟的声音传来。

沈适之没停步，他甚至还加快了脚步。

不料，顾如烟几步就追了上来，狠狠地拽住了他的手臂。

她粗暴地从沈适之手里抢过了那张宣传单翻看了几下，眼底蹿出了火苗。

“这是什么？”

沈适之摇摇头：“我不知道，是别人塞进来的，我没注意。”

顾如烟被沈适之那平静的话语气笑，“我还没死，你就急着给我找墓地吗？”

“如烟姐。”

秦仕桎追过来，“我们可能误会适之哥了。”

“误会，什么误会？”

顾如烟厉声道，“我看他是巴不得我早点死！”

“不，不会的，适之哥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
沈适之看了一眼秦仕桎，他在旁侧满脸担心，嘴上却说这些明显火上浇油的话，堪称演技一流。

秦仕桎：“适之哥，你别惹如烟姐生气了，道个歉吧！”

沈适之没有道歉，他不觉得自己需要向顾如烟道歉。

“放开我，顾如烟。”


这句话，引起了顾如烟眼底的狂暴之色。

“不想签？

沈适之，别以为你还能和当初那样使手段！”

“我不会让你再次破坏我的人生！”

沈适之心头一颤，凄然地看着她，“原来，你一直觉得，和我结婚，是破坏了你的人生？”

“是！

你破坏了我的人生，让我和仕桎错过彼此这么多年！”

沈适之静静地看着她，许久，蓦地勾唇一笑。

当初娶了她，沈适之不仅仅想要报答顾如烟的救命之恩，也想要成全她的幸福。

顾如烟，你只要再耐心等待几天，就不必这样麻烦，你想要的早就已经得到了。

顾如烟感觉到手底沈适之冰凉的肌肤温度，看着他望着自己的双眸，闪烁着她看不到的光芒。

她更生气了。

“如烟姐，你在哪儿？”

秦仕桎的声音在外面响起。

顾如烟放开了沈适之，“行，你不签，我会让你签的！”

说完，她大步离开房间。

沈适之跌坐在地上，一抹苦笑自嘴角浮起。

他打起精神，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。

就这样，在他忙忙碌碌中，顾如烟手术的日子悄然来临。

这也是，他捐肾的日子。

清晨，沈适之洗漱后下来，就见秦仕桎正在给顾如烟整理衣襟。

他不由在楼梯上站住了脚步。

秦仕桎像个忙碌的小丈夫，一边给顾如烟翻折好衣领，一边柔声说道：“你真的不打算上去叫适之哥吗？”

“不用叫他。”

顾如烟语气不佳。

秦仕桎哦了一句，嘟囔：“可是，他毕竟是你现在的合法丈夫啊，做手术这么大的事……”顾如烟的手轻轻地盖住了他的嘴，抬眼看向了二楼，“他马上就不是了。”

“我们就要离婚了。”

沈适之接触到顾如烟朝着自己望来的目光，忍不住捏紧了栏杆扶手。

原来，她早就知道他站在这里。

沈适之深呼吸了一口气，继续慢慢地往下走。

秦仕桎：“早啊，适之哥，如烟姐她今天要做换肾手术，你去吗？”

沈适之淡淡地说：“不去。”

顾如烟的神情蓦地不好看起来。

秦仕桎叹了口气，“好吧，那只有我陪着如烟姐了。”

沈适之客套地点头，从他们身边经过，打算去厨房找点吃的。

突然，顾如烟沉声叫道：“沈适之。”

沈适之脚步微顿，但没有立时转头。

顾如烟看着他的背影，一字一句地问道：“在我住院之前，你有没有事，要和我说？”

沈适之闻言缓缓转过身来。

顾如烟眼底闪过一抹光亮。

随后她听到沈适之说：“没有。”

“等你手术回来，我有礼物送给你。”

顾如烟在秦仕桎的搀扶下正在往外走，闻言嗤笑一声：“我希望是离婚协议书！”

身后，沈适之苦笑一声，弯腰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茶几上，上面几个大字赫然就是：离婚协议书。

下面还压着一封信，里面是他留给顾如烟的礼物。

他把东西放好后，戴上口罩出门打车去医院。

教授已经安排好了，不会让他和顾如烟见面，顾如烟也不会知道那个捐肾的人是他。

就让他为顾如烟再做最后一件事吧。

麻药推进身体里的时候，他侧头看到了顾如烟。

她闭眼躺在手术床上，脸上泛着病态白，这样消瘦的她，不是沈适之记忆中的人。

意识昏沉间，沈适之脑海中只有一句话：顾如烟，我还你一个健康的身体，我们往后余生互不相欠。


顾如烟带着秦仕桎径直上楼，她走了几步，忽然回头看向沈适之。

“对了，我们什么时候把婚离了。”

她说完后，也不等沈适之回答，就轻挽秦仕桎的手继续往上走。

沈适之看了一眼刚刚签字的那叠文件，神色晦暗。

他张了张嘴无声说两句：“快了。”

他知道顾如烟不爱他，当时嫁给他是迫不得已。

但他现在还不能离婚，有些事只能以顾如烟丈夫的身份完成。

等他把一切都搞定，会还顾如烟一个健康的身体，也成全她的爱情。

沈适之按着和教授约定的时间，先去医院做体检。

“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准备？”

教授抬眼看她，“十天吧！”

沈适之愣住。

十天？

比他想象中的要快了很多。

“从顾如烟的身体状况来看，十天后她的各项数据能够达到做手术的标准。”

“好，我知道了。”

沈适之带着重重心事搭电梯下楼，一出来，就看到了顾如烟和秦仕桎。

顾如烟原本还与秦仕桎笑意盈盈地说着话，但在看到沈适之的瞬间，笑容褪去。

“你怎么在这儿？”

她问道。

沈适之有些心慌，胡乱搪塞：“我来看看教授。”

顾如烟知道沈适之也认识李教授，语气不佳地说道：“你倒是来得比我勤快。”

“那你呢？”

沈适之下意识地反问，话刚说出口，便有些后悔。

顾如烟苍白却依旧俊逸的脸上，唇色泛着淡淡的紫色，傻子都知道她是来看病的。

她冷笑一声，没有说话，乌黑的眼眸里满满的讥讽之色，仿佛是在嘲笑他的无脑问题。

沈适之在她的注视之下，捏着指甲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气氛顿时有点凝滞。

秦仕桎忽而笑了起来，“适之哥，你可别介意，如烟姐就是这样的人，不爱说话。”

沈适之笑了笑。

顾如烟不是不爱说话，她只是单纯不爱和他说话而已。

他看着秦仕桎挽住了顾如烟的手臂，亲昵地依着她，心底涌起羡慕之情。

曾几何时，他也曾幻想过。

只可惜，这只是他的奢望而已。

替身，终究只是替身。

“对了，适之哥，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哦！”

“仕桎。”

顾如烟皱眉阻止，“不用逢人就说。”

秦仕桎却开心地晃她的手臂：“可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，我太开心了，所以想要昭告全天下啊！”

顾如烟闻言不禁笑着摇头，一副拿他没办法的宠溺样子。

“哎，你不好奇是什么好消息吗？”

秦仕桎对着沈适之问道。

沈适之大概猜到了秦仕桎说的好消息是什么。

如果可以的话，他根本不想接这个话茬。

但顾如烟再次朝着他投来了冷厉的目光，仿佛在逼着他做出应答。

沈适之只得强颜欢笑：“是什么好消息？”

秦仕桎立马笑道：“有人捐献了肾，指定给如烟姐，所以我陪她过来看看，能不能配型成功。”

在秦仕桎说话间，顾如烟抬手将他肩上的一片灰轻轻拂掉。

那小心翼翼的动作，仿佛他是人间至宝。

沈适之不自觉地失神盯着顾如烟。

“咦，你不高兴吗？”

秦仕桎歪头，做出疑惑状，“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很开心呢？”

沈适之蓦地回神，机械地扯起嘴唇，“高兴啊！

那真的，太好了！”

顾如烟见他毫无诚意的话，脸色一沉：“他怎么可能会高兴呢？

他巴不得我配型不成功！”

“老婆生病了都不来看望的男人，你还指望他有心吗？”


顾如烟非但没有放开他，反倒狠狠地捏紧了他的手臂。

“沈适之，你以为你用这种小儿科的手段，就能诅咒我死吗？”

“我从未想过。”

沈适之回答。

顾如烟冷笑起来，“你没想过？”

“是，我没有想过。”

“那这些是什么！”

顾如烟狠狠地将手里的墓地资料，朝着沈适之脸上掷去。

资料打在了沈适之的脸上，锋利的卡纸边缘划过他的脸颊，顿时刺痛起来。

他抬手摸了一把，指尖沾染了一抹血迹。

顾如烟见沈适之脸上见了血，不自觉地松了手，“我……”就在这时，秦仕桎突然扑了过来，硬是挤到了顾如烟和沈适之之间，也无形地拉大了他们两人的距离。

他一脸关切地看着沈适之：“你没事吧？

流血了呢？”

沈适之顺势后退几步，没有搭理他们。

弯腰从地上把散落的纸张一点点捡起来，只要顾如烟认真看，就能看到墓地宣传单下面的手术同意书，但她没有。

也对，心里本就没有他的女人，怎么会注意到他的事呢。

他转身就往楼上走，没再看楼下的俩人。

秦仕桎见沈适之上了楼，一把抓住了不自觉要跟着上去的顾如烟。

“如烟姐，你没事吧？”

此时，顾如烟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白纸，嘴唇的色彩也从平时的浅淡紫色，变成了深紫色。

她呼吸急促，“我没事。”

秦仕桎感觉不对头，“你这样不行，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看看。”

顾如烟不想去医院，但终究还是拗不过秦仕桎，跟着他去医院检查。

沈适之对此一无所知。

他回到自己临时的房间，准备把自己在这个家里的所有东西，都规整打包。

秦仕桎之前占了他的房间，反倒方便了他。

他的东西都一箱子一箱子地从他原本的房间挪出来，摆在了这里。

现在，他只需要将这一箱箱的衣物用品，按着能用的，不能用的归类就行。

东西丢垃圾桶或者捐给慈善机构。

一张泛黄的老照片，在沈适之翻动杂物时，飘然落地。

里面的人是他和顾如烟。

那年顾如烟救了落水的他，住了整整半年的医院。

这张照片便是在他住院时拍的。

他站在病床边，对着镜头尬笑。

彼时年少的顾如烟则是靠坐在病床上，一脸厌烦地盯着镜头。

一如她现在看到他时的表情。

“沈适之。”

沈适之猛地回神，转头就见顾如烟站在门口，正冷冷地看着他。

“有事吗？”

沈适之问道。

顾如烟乌黑的眸子没有一丝亮光，仿若深渊般注视着他，“把这个签了。”

顾如烟递过来一份文件。

沈适之走过去，接下了她递来的文件，打开一看。

离婚协议。

沈适之沉默了数秒，慢慢合上了文件，“我会签的。”

“那就现在签了！”

顾如烟盯着沈适之，“我们都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。”

沈适之捏着离婚协议，咬了咬唇，“但是，现在不行。”

“沈适之，你觉得你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吗？”

顾如烟露出不悦之色，“你最好给我现在就签掉！”

沈适之抬眼，看到了顾如烟的愠怒与威胁。

“对不起，我现在不想签。”

他轻轻地说道。


“你真的决定好了？

器官捐献不是小事，尤其是在你身体健康的情况下，我希望你慎重，这可是关乎性命的事。”

沈适之沉默了一瞬，然后坚定地说：“我想好了，您知道的我决定的事很难改变。”

教授在电话那头传来深深的叹息，“好吧，这是你的意愿，我……尊重。”

“谢谢你，教授。”

沈适之顿了顿，“如果可以的话，请帮我保密。”

“当然。”

挂断电话，沈适之盯着电视上的新闻发呆。

“据悉上个月顾氏集团继承人顾如烟突发疾病入院，顾氏集团随后发出公告，说顾如烟虽然患病但不影响其日常生活，日前顾如烟继续在公司活跃。”

新闻上顾如烟的身边还站着一位男性，是她的助理也是她的白月光。

电视上的顾如烟深情款款地看着身边人：“我生病的时候，多亏了仕桎在我身边陪着我。”

一时间大家都在感叹他们患难的爱情，而沈适之这个没有动静的原配成了人人喊打的那一个。

就连记者都在感叹。

“顾总这么好的人，沈先生居然不珍惜，在顾总生病时抛弃她，幸好还有秦先生，希望他们早日离婚，秦先生和顾总才是天生一对。”

看吧，就连媒体都觉得秦仕桎和顾如烟很般配。

沈适之满脸苦涩，他关了电视刚准备坐下，顾如烟开门进来了，她紧紧地牵着身边人的手，眉眼间尽是温柔。

“你怎么在？”

看到沈适之，顾如烟面露不悦。

“既然沈先生在，我就先不进去了，如烟姐你保重身体，他会照顾你的。”

秦仕桎温柔地说道。

顾如烟嗤笑：“他照顾我？

你看他，从我生病后有过任何行动吗？

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，他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！”

“以后这就是你家。”

说着她把秦仕桎领进来， 身体半蹲温柔地给他换上拖鞋。

沈适之像个外人一样局促地站在那，明明他才是这个家的男主人。

顾如烟生病后，他去过医院。

当时顾如烟躺在病床上，紧紧握着秦仕桎的手，两个人依偎在一起，就像是一对患难的夫妻，那一瞬间他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。

顾如烟是他的救命恩人，当年是他求了家里用了手段才娶了她，原本以为结婚多年能捂热她的心。

既然捂不热，那他不要了。

就让他在走之前再为顾如烟做最后一件事吧。

“仕桎刚回来，在这边没有朋友，他先住在家里，他不喜欢吃太油的食物，也不爱吃香菜，你做饭的时候记得避开。”

顾如烟语气淡漠像是在吩咐佣人。

“适之哥，你放心，我就是担心如烟姐的身体，我没有别的想法。”

秦仕桎似乎担心沈适之反对一样，小心翼翼地补充：“我这么不请自来，你应该不会生气吧？”

顾如烟看了一眼沈适之，眼中透出浓浓的厌烦之色。

结婚几年，虽然顾如烟不喜欢他，但这种厌恶的眼神还是第一次出现。

许久，沈适之才说了一句：“好。”

“你们随意。”

说完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份文件，递给顾如烟：“你公司的人送来的，这份文件需要你签字。”

顾如烟许是身体不舒服，她匆忙扫了一眼就签字了，一连签了好几张，签完后面色烦躁。

“拿走。”

随后，扭头去看秦仕桎的时候又满是温柔：“仕桎，我们上楼休息。”

“如烟姐，我扶你。”

秦仕桎身体靠着她，两个人搀扶着上楼。

而沈适之站在客厅，就像是个被抛弃的玩偶，他牙齿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。

至今他都不敢想，结婚这几年顾如烟嘴里的适之喊的是谁。